-
時光飛踏,轉眼已是霜降。清雲閣的琳琅水榭處,早落了一地金黃。一旁小池水光瀲灩,時有微風掠過攜起數隻深紅出淺黃的落葉,迴旋飛轉落在池水上盪出一圈圈漣漪。離水榭不遠處,更是開了滿地的金菊。三五成群,簇擁而立,那是蕭玦今日差人種上去的。他是個奇怪的人,當下局勢愈是緊張,他就愈是安逸自得,滿心滿眼的不在意。此時的他,正依在水榭圍欄上,披著裘衣輕袍緩帶,手拿玉簫輕輕敲擊著紅木圍欄,嘴裡吟著輕快的調子。
“我是清都山水郎,天教分付與疏狂。
曾批給雨支風券,累上留雲借月章。
詩萬首,酒千觴。
幾曾著眼看侯王?玉樓金闕慵歸去,
且插梅花醉洛陽。”
情緒高昂處,蕭玦更是站直了身,抬手在空中筆畫起來。
自他繼任閣主後的一月多的時日裡,局勢已穩,人心向他。清雲閣與淩雲閣主在世時無他二樣,可如此場景卻是對內。對外,淩雲在江湖上頗有聲望,逝去後傳位於才入江湖一年半載的毛頭小子,那些江湖大派,多是覺得看了場笑話。私下會麵時,總是談論這淩雲將死時,腦袋糊塗,竟不將閣主之位傳給與他一同打下清雲大業的楊玉樓,轉而給了個外姓小子。而這小子,雖是姓“肖”卻也與江湖大派間的忌諱沾了邊,更有人猜測這肖玦與那早被誅滅的蕭家關係不淺。
可清雲畢竟曾與天道盟一同參與當年滇南天境宮一戰,且戰功顯赫,這些年來又是坐守洛陽,是洛陽第一大派。其身份地位,是不容他人輕易揣測,更何況如今議論的是清雲閣閣主的蕭玦。
“還有三日就是英雄大會了,你可知這次英雄會有多少人盯著清雲,盯著你,盼著你出差錯,然後蜂擁而上將整個清雲拆之入腹。你倒好這幾日,處理了閣中事務之後就是躲在這裡吟詩作對,也不想著如何應對。還是說,你已經有了計策隻是誰都不曾告知?這清雲閣中就冇有你的心腹?”景雁行不知從何處衝出來,一把奪過蕭玦手裡的玉簫,怒氣沖沖地看著他,一臉的恨鐵不成鋼。
蕭玦看著突然衝出來的紅衣少年,手搭在欄杆上,望著麵前的那處平靜的小池,語氣平靜:“那你有什麼好方法?是現在領著人找各門各派的高手過過招,還是在這玉樓金闕拂衣裳的洛陽乾一件除暴安良的大事立威。”
“雁行,你雖常去遊曆,但終究不入宗門,不入宗門便不算入世。世間人心最多遍之地,便是逐利之地。你是七竅玲瓏赤子心,此間事理解不了,並不是錯。反而,更是此間最難得之事。我也曾邀你入清雲,你也說自己生性放浪,應是天上鴻雁,而非籠中雀。而我,雖是籠子的主人,卻也是個受困江湖的人。”
“我自知曉,此間江湖事你知道的不比我少,你隻是不願這般去想這般去做。可是,世道就是如此,又如何能遂人心願。”
景雁行被他這一言說的愣在原地,張口想說什麼,卻終是一言未發。景雁行極少提起自己的來曆和過去,隻說過自己在師門犯了錯,被逐出師門了。也說過自己初入江湖,不求揚名立萬,隻求一生瀟灑自在,就和師父給自己取的這個名字一樣,能成鴻雁遊天際而無顧忌。可他在江湖上走得越久,就越能發現當年他的願望是有多可笑。
這偌大江湖從來都容不下這顆七竅玲瓏赤子心,隻有各門各派之間的爭名奪利,隻有一望無際的灰。他入江湖三載,所遇之人頗多,似乎隻有他一人一直秉承著這一顆赤子之心。而這世上能包容下這赤子之心的,在他所識之人中如今隻有蕭玦一人。也正因如此,景雁行是發自心底將蕭玦當了過命的兄弟,在他第二次相邀入清雲時,景雁行毫不猶豫地答應下來,為他在清雲站穩腳跟出了份綿薄之力。此番曆事頗多,他在外也早已收斂了心性,開始學著人情世故,可唯有與蕭玦一塊時還會偶爾暴露些自己的本性。
他的這些小性子,蕭玦也是瞭解的,所以蕭玦從不將這些事情放在心上。
蕭玦見景雁行一直沉默不語,心下無奈,隻是笑了一下輕聲說:“這事情你就不用操心了,阿鳶和楊叔伯都不急你就更不用急,我自有打算。我於閣中還有其他事情,你若此時無事,便在此處靜靜心。”
“方纔雁行魯莽,望閣主責罰。”景雁行抱拳行禮,似乎是方纔被蕭玦教訓了一頓傷了心般,要知道這景雁行平時見蕭玦可從不行禮。
“你我並非主仆不必如此生分,我說這些不過是在說我自己的難處。你也不必放在心上,這些門派之間的鬥爭臟得很多是你冇見過的齷齪手段。你秉性純良,我自然不好當著你的麵提起。”蕭玦輕拍他的肩膀以示安慰,從景雁行手裡抽出玉簫,“若無他事,我就先走了。”
蕭玦說完,就徑直離開了琳琅水榭,走前還不忘采幾朵開得極好的菊花,想來應是興致不減。
景雁行的底細,蕭玦早在半年多前就藉著清雲勢力和淩雲,查了個明明白白。這位師從劍術天下第一的天門劍山劍癡純昀的少年,其師父因練劍入魔,成嗜殺之人,被門派其他長老合力誅殺之後,他也因失了師父更因是劍魔親傳被送出山門,後此生便在不得迴天門劍山。
這事景雁行不說,他自不會提起,於蕭玦而言景雁行也是個可憐人,為師門所棄,仍能有此赤子之心仗劍江湖,實在難得。所以,他對這個紅衣劍客的包容,遠超旁人許多。
蕭玦在回望舒樓的路上,正巧遇見了剛處理完事務的卿鳶雪,許是因為臨近英雄大會,閣中的事務相較平時而言又多了不少,卿鳶雪的麵上透著些疲憊。她看見迎麵向她而來的蕭玦,隻是頷首示意,並不想多加逗留。
可蕭玦並不這麼想,他攔住卿鳶雪,將自己方纔采的幾多菊花交到卿鳶雪手裡。卿鳶雪一時疑惑,望著他,而他咧著嘴笑著,麵容清朗。是個陌上如玉的少年郎。
“再過幾日就是英雄會,我等著你大放異彩。”
蕭玦冷不丁丟下這話後,又悄然離去。
卿鳶雪一時又無奈又好笑,她先前還覺得這人心思穩重,不想也會如那尋常少年一樣做些不穩重的事情。
再過三日的英雄大會,對清雲而言是一個至關重要的時機,新主即位,卻無作為,甚至江湖上人連他姓甚名誰都不一定知曉。所以,這次英雄會不僅是要給天下的少年高手揚名,更是要讓這個初登清雲閣閣主的少年揚名,讓世人再對清雲生畏立足腳跟。
而這個少年閣主也冇少為了這事情奔波,隻是他大多都是夜裡奔波,去見誰、去乾什麼冇人知道。隻是夜裡,卿鳶雪總是偷偷躲在望舒樓的暗處看他夜半出去清晨再歸。這樣的日子一連持續了半月,極為辛苦。
他半夜偷摸出去的事情,整個清雲閣也隻有她卿鳶雪一人知曉。卿鳶雪是聰明人,雖知曉但從不提起,她很清楚主仆之間的界限是什麼,況且這人的底細她早就清楚了,能做的事情不過是關乎他身世與複仇大計的事情。對她而言,無聊的很。她為清雲做事,不過是篤定了這人能帶給她想看到的東西。
卿鳶雪把玩著手裡的菊花,不多時便冇了意思,手一揚,菊花在空中散開,金黃花瓣飄了一地。
“這樣還挺好看。”她淡淡丟下一句,轉身離去。
是夜,望舒樓。
一道黑影從樓頂劃過,很快就隨著夜裡的風聲消失在茫茫夜色之中。-